某天早晨醒来,你忽然发现可以如剥橘子般剥离自己厌恶的每一寸皮囊,换上明星般的精致面庞。这番天方夜谭般的遐想,在《另一个男人》(A Different Man)中成为了一场自我否定之旅的起点。

影片以一个浸透苦涩的问题为基石:容貌能否定义一个人的命运?故事聚焦 Edward,这个被神经纤维瘤摧残了容颜的纽约男子,人生正如一面裂痕逐渐蔓延的镜子,他佝偻着背,小心谨慎地在裂缝间获得喘息。这种昏暗的日常,被新搬来的美女剧作家邻居 Ingrid 揭开一个明亮的口子,Edward 也对友好的 Ingrid 情愫暗生,这成为他孤注一掷接受实验性治疗的催化剂。

接受治疗后几日间,Edward 脸上那令人不安的赘生组织迅速消融,剥落,露出了令人惊艳的俊美面容。在短暂的警察局后,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——彻底抹去过去的自己,以 “Guy” 之名重生。这般的开头有卡夫卡式的荒诞,却似乎也落入了无聊的叙事陷阱。

但很快,狂放的、毫不拖泥带水地的发展将电影带离了庸俗的轨道,故事的发展宛如一场疯狂的旋转木马,将观众推向一个又一个令人眩晕的转折。Guy 在街上发现了此前倾心的老邻居 Ingrid 并发现她正在为自己的第一部戏剧试镜——一部名叫 “Edward” 的戏。他跃上舞台,开始对扮演「自己」产生了病态的执念,仿佛只有戴上丑陋的面具,才能重获存在的实感。导演 Schimberg 设计出这一人格解体的厄运循环,作为 Edward 的过去正卷土重来,而 Guy 则在新旧自我的夹缝间努力创造出一种病态的平衡。

闯入剧院的另一位不速之客 Oswald 迅速打破了这一平衡,和术前的 Edward 一样,他也长着一副骇人的面孔,但他们的相似之处也只存在于外貌上:Oswald 毫不害羞或忧郁,他是自信的典范——彬彬有礼、幽默、好交际、极具魅力。Oswald 的存在迅速粉碎了 Edward 对自己的一个基本谎言——外表决定命运,并将电影的基本前提颠倒过来,Schimberg 在这里提出对自己叙事的质疑,毫不犹豫地颠覆了电影的设定。

与此同时,作为俊男的 Guy,其嫉妒与卑劣如同暗夜中的毒蛇,悄然爬上水面,观众被抛给这样的问题:是 Edward 本就是如此一个人,还是向新自我 Guy 的转变让他变成了这样?又或者,如果没有 Oswald 的出现,他是否还会如此?一层接一层关于身体美与自我认知的思想实验,让人如同骑着子弹射入深渊,风声汹涌。

导演并不是第一次涉及该主题,他在某次访谈中也提到,自己天生唇腭裂,并一直受其影响,脸上的那处丑陋伤疤成了他身份标签的一部分,而遇到戏中 Oswald 的演员 Adam Pearson 之后,他开始思考,「我的社交焦虑和性格也许不是唇腭裂造成的?我注定要成为这样吗?我还能改变自己吗?」,这些问题似乎悬而未决,并在漫长的自我解构之后扩散开来,如石子入水,激起更多问题,而导演他似乎并不想——抑或也不能——在这部电影里给出任何确凿的答案。

那么观众呢?Edward 在舞台上那句台词:「我在墙上看到自己影子的轮廓」,本在揭示丑陋之人的自我凝视,用在这部电影的观影体验上似乎也恰到好处,在容貌焦虑与身体焦虑横行的当下,我们每个人似乎都能在《另一个男人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,更进一步的,我们剥去所有外在伪装后,剩下的这影子,究竟是怎样一个人?